“太一”星象考

赵永恒

（中国科学院 国家天文台，北京100012）

 

[摘要]  本文对中国古代文化中的重要概念“太一”进行了天文学方面的考察，根据古代文献和考古材料确认了“太一”所对应的具体星象，其年代为公元前7627年或公元前8292年前后。一万年前的山西吉县柿子滩岩画是“太一”的具体证据。

 

关键词：太一；北极；柿子滩遗址；旧石器考古；天文年代学。

 

20世纪30年代钱宝琮发表论文“太一考”，讨论了太一作为“道”、天神、星名、帝王、占卜等名词的情形［1］，认为“太一”在先秦时代是哲学概念，只是到汉代才演变为星名，然后再发展为天神中的至尊者，发展为天帝，并派生出与之有关的各种式法。但正如李零指出的，钱宝琮对古书年代有很多错误估计，实际上“太一”的多种概念可能是同源的，可以互换互释的。李零依据与“太一”有关的考古发现，说明“太一”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是一种兼有星、神和“道”三重含义的概念［2］。葛兆光认为太一之神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，太一之名表示中国古代天文学、神话学、哲学及巫术的四个基本概念：北极、北极之神、道和太极[3]。自从湖北荆门郭店楚墓竹简《太一生水》篇见世以后，学者们对“太一”又进行了大量的讨论[4]。

本文依据有关“太一”的考古发现［2］和古代文献，对“太一”进行天文学方面的考察。

《史记·天官书》云：“中宫天极星，其一明者，太一常居也。”《春秋元命苞》曰：“北者极也，极者藏也，言太一之星高居深藏，故名北极。”包括其他文献，均认为“太一”是北极星。

由于岁差的影响，北天极在星空中的位置是随年代变化的（图1）。依据现代天文学可以计算在不同的年代里离北天极最近的星，而离北天极最近的星就有可能被古人作为北极星。在本文的计算中，岁差改正使用国际天文学会推荐的P03模型[5]，恒星的坐标和自行数据使用依巴谷星表[6]。图2显示了自公元前12000年至公元2000年离北天极最近的恒星。

 

图1 北天极在星空中的移动轨迹。有年代刻度的曲线是北天极在岁差影响下的移动轨迹，从公元前12000年到公元2000年，正数为公元后，负数为公元前。图中坐标单位为度，坐标历元为1991.25，坐标零点为北天极。横轴向左为赤经0o（春分点），纵轴向上为赤经90o（夏至点），横轴向右为赤经180o（秋分点），纵轴向下为赤经270o（冬至点）。

 

 

图2 北天极附近的恒星。横坐标为年代，从公元前12000年到公元2000年，正数为公元后，负数为公元前；纵坐标恒星的赤纬，单位为度。赤纬的余角就是恒星离北天极的距离。图中选取的恒星均亮于5等，一条曲线为一颗恒星，线的粗细表示恒星的星等亮度。

 

 “太一”星宿的形状如何呢？《史记·孝武本纪》曰：“其秋，为伐南越，告祷泰一，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，以象天一三星，为泰一锋，名曰灵旗。为兵祷，则太史奉以指所伐国。”其注为：晋灼曰“画一星在后，三星在前为太一锋也”。也就是“太一”星在后，“天一”三星在前。

1960年在湖北荆门战国墓出土的“兵避太岁”戈，戈援的正背两面铸有相同的浅浮雕纹像，纹像为一双腿呈骑马式的神人（图3）。这位神人头戴冠冕，左右分竖双羽，身着鳞甲之衣，腰间系带，双耳珥蛇，左手执一蜥蜴形动物，右手执一双头怪兽，左脚踏月，右脚踏日，胯下横着一个蜥蜴形的动物。李零认为图像就是文献所记载的“太一锋”［2］。因此，神人即“太一”，其手中与胯下的蜥蜴形动物与双头怪兽表示的都是龙，这三条龙即《史记》中所说的“登龙”（龙升之象）。

图3 “兵避太岁”戈

 

1972年陕西户县朱家堡曹氏墓（公元133年）出土的解谪瓶朱符（图4），标出“大天一”的四颗星，恰好是“一星在后、三星在前”，成“丫”字型。

 

图4 曹氏朱符

 

这样，“太一”是北极星，并与其附近的三颗星组成“丫”字型。对图2中的北天极附近的星宿进行检查，发现只有武仙座τ这颗星（22号）与附近的恒星组成“丫”字型（图1和图5），它最接近北极的年代是公元前7627年。“太一”星宿中的恒星数据见表1。

 

图5 “太一”星宿及其附近的恒星。图示的是公元前7627年前后，冬至日黄昏，面向北方看到的北天极附近的星空。坐标是以度为单位，恒星上的数字是武仙座恒星的编号。

 

表1  “太一”星宿中的恒星

武仙座编号

通用名

星等

光谱型

颜色

22

武仙座τ，七公二

3.89

B5

青色

44

武仙座η

3.53

G8

黄色

40

武仙座ζ，天纪二

2.81

F9

黄色

67

武仙座π，女床一

3.16

K3

红色

6

武仙座υ

4.76

B9

青色

11

武仙座φ，七公三

4.26

B9

青色

42

七公一

4.90

M2.5

红色

52

 

4.82

A2

青色

30

 

5.04

M6

红色

35

武仙座σ

4.20

B9

青色

 

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（约公元前170年）出土的《太一将行图》（图6），兼有图画和文字。在图中，“太一神”胯下有一龙，再下面又有两龙。这与“丫”字型的“太一”星宿的形状完全相同。

 

图6 马王堆帛书《太一将行图》

 

在《太一将行图》中，最下面的两条龙一为赤首、一为黄首，“太一神”胯下的龙是黄首；而从图4和表1可知，“太一”星宿最下面的两颗星一为红色的星（67号）、一为黄色的星（40号），中间的星（44号）是黄色的。这说明三条龙的龙首的颜色与“天一”三星的颜色完全相同，相互之间的距离也是相似的。只不过，把《太一将行图》的左右掉换一下，其方向就与图5的方向一致了。此外，“太一”星（22号）的颜色是青色的，图中的“太一神”是赤身青裤。

在图中，“太一神”头部左右分别是“雨师”和“雷公”；腿部左右是“四个武弟子”。四个武弟子分别持戟、持剑、持戈和着避弓矢之服，晋朝的葛洪在《抱朴子》中记载：“刀名大房，虚星主之；弓名曲张，氐星主之；矢名彷徨，荧惑星主之；剑名失伤，角星主之；弩名远望，张星主之；戟名大将，参星主之也。”因此李零认为四个五弟子代表“东南西北”四方或“春夏秋冬”四时［2］。按照公元前8000年左右的天象，四个武弟子极有可能是指参、角、斗和奎四个星宿，清晨时四个星宿的“偕日出”对应的是春分、夏至、秋分和冬至。

    如果北极星是“太一”星（22号），则其作为北极星的年代是公元前7627年前后。值得注意的是，《太一将行图》中“太一神”胯下的龙，头顶一个圆圈。有人认为圆圈代表太阳［7］，这是错误的，该圆圈应该是指北天极，这样北极星就可能是35号星，即武仙座σ，对应的年代是公元前8292年前后。

《太一将行图》的总题记中提到“北斗为正”［7］，说明“太一”与北斗有很紧密的联系，图7显示北斗在“太一”的正上方。

 

图7 “太一”星宿及其附近的恒星。图示的是公元前8292年前后，冬至日黄昏，面向北方看到的北天极附近的星空。横坐标是方位角，0度是正北，负数为西，正数为东；纵坐标为高度角，以度为单位。圆圈为中原地区的恒显圈。

 

《太一将行图》是西汉初年的，而我们得出的“太一”星宿作为北极星的年代是公元前7627年或公元前8292年。幸运的是，这个年代也得到了旧石器考古发现的支持。

1980年在山西吉县柿子滩发现了两处以赭红赤铁矿绘制的岩画（图8），柿子滩是重要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，距今2－1万年。

图8 柿子滩岩画

 

柿子滩岩画共有二方，右侧一方岩画，有子母鹿，是鹿母怀胎已生下了小鹿的意思，另外长有鹿角的半条鱼，可称之为“鱼尾鹿龙”。左侧一方为人物星辰图，高20、宽17厘米［8］。该方岩画绘一正面裸体女性，双臂平举曲肘向上，右手似举一物。躯干丰满，袋状乳房向两侧下垂，双腿肥胖，下腹部与两腿连接处留一圆孔未涂色，除双腿用红色线条绘出，各部位均用赤铁矿粉涂抹。其头部呈弧形分布七个红色圆点，双腿下方及两侧分布七个圆点。

女神的形状与“兵避太岁”戈（图3）和《太一将行图》（图6）中的“太一神”非常相似。她的身躯和两腿呈“丫”字型，以表示“太一”星宿。两手是图4中的6、11号星和42、52号星，乳房是35、30号两颗星。头顶上上方的七颗星，冯时认为是表示北斗星座的七颗星［9］，这是对北斗七星写意式的表现手法。下方的七颗星是写实的，完全可以在天空中找到对应的星（图7）。

在公元前8292年前后，冬至日的黄昏，面向北方所看到的天象如图6所示。在北天极附近是“太一”星宿，古人将其想象为“女神”。地平线上是女神脚下的七颗星，从天顶往下是直立的北斗七星，呈现出“北斗为正”的景象。因此，柿子滩岩画很好地展现了一万年前冬至日黄昏时的天象。

在中原地区，一万年前的北斗七星大部分在恒显圈以外，用其确定季节很不方便。北斗七星直到七千年前才全部进了恒显圈。也许在这之后，古人才使用北斗七星作为天上的“钟表”，来确定时辰和季节。而一万年前的“太一”星宿位于北极附近，常年可见，可以根据“太一”的方位来确定夜间的时辰和一年中不同的季节。从考古发现和文献资料来看，古人对“太一”高度重视，形成了种种传说，并一直流传到汉朝。

随着岁月的流逝，北天极早已离开了“太一”星宿。古人不知岁差的原理，只记得“太一”是天极星、“太一”附近有成三角形的“天一三星”。如《史记·天官书》云：“中宫天极星，其一明者，太一常居也。”并说“前列直斗口三星，随北端兑，若见若不，曰阴德，或曰天一。”

到了公元前2806年前后，右枢星（天龙座α）成了北极星，也自然就是“太一”，附近的天龙座10号星就成了“天一”，这时“天一”已经不是三星了，而只剩一颗了。再到了春秋战国时期，古人把帝星（小熊座β）作为北极星，而天龙座α成了紫微垣的右枢星。那时人们还记得天龙座10号星是“天一”，而“太一”就应该在其附近。于是，《石氏星经》曰：“天一星，在紫宫门外右星南”，“太一一星，在天一星南，相近”（《开元占经》引）。

以后，人们已经不清楚“太一”和“天一”星的位置了。在唐朝的敦煌星图甲本中，“天一”“太一”两星画在紫宫内的北斗斗柄处，而紫宫外的斗口处还有“天”“太”两星。唐初的《晋书·天文志》云：“天一星在紫宫门右星南，天帝之神也，主战斗，知人吉凶者也。太一星在天一南，相近，亦天帝神也，主使十六神，知风雨水旱、兵革饥谨、疾疫灾害所在之国也。”基本上是照搬《石氏星经》关于“太一”“天一”位置的说明。其后的中国古星图基本上把位于紫宫门外、右枢星旁的天龙座10号作为“天一”。“太一”星虽然被标在“天一”星旁边，但实际上已不可能实指了。明末的徐光启经实测后，编辑《崇祯历书》时就只有“天一”而没有“太一”了。

   

 

 

 

 

参考文献

1、钱宝琮：“太一考”，《燕京学报》专号第八，1936年（亦见《钱宝琮科学史论文选集》，科学出版社，1983，207-234页）。

2、李零：“太一崇拜的考古研究”，《中国方术续考》，东方出版社，2000，207－238页。

3、葛兆光：“众妙之门——北极与太一、道、太极”，《中国文化》第3辑，1990年，46-65页。

4、李小光：《中国先秦之信仰与宇宙论：以〈太一生水〉为中心的考察》，巴蜀书社，2009，198-232页。

5、Capitaine, N. et al. Astronomy and Astrophysics, 2003, 412, 567-586

6、Perryman, M.A.C. et al. Astronomy and Astrophysics, 1997, 323: L49

7、喻燕姣：“马王堆汉墓《太一将行图》研究述评”，《湖南省博物馆馆刊》第四辑，2007，43－50页。

8、陆思贤、李迪：《天文考古通论》，紫禁城出版社，2000，18－20页。

9、冯时：《中国天文考古学》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，2001，98-106页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Investigation on the Polar stars of “Tai Yi”

 

Abstract: According to ancient records and archaeological materials, we notarized “Tai Yi” as the polar stars in 7627 BC or 8292 BC. It is conformed by a rock painting of 10,000 years ago in Shanxi province of China.

 

Keywords: north pole; archaeology; astrochronology

 

（发表于《重庆文理学院学报（社会科学版)》2012年第02期）